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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苏琳

     湖北省武穴市人，生于七十年代中期，曾任党报记者，先后在报社、环卫、就业、纪委和人社等多部门从事机关公文和宣传工作，爱好文学艺术，朗诵、摄影等。15岁起开始写作，有散文、诗歌、小说和新闻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在岁月的四季浅吟低唱，一路向阳，迎风迎雨于林间樵苏。

 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

“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我祝满天下的女孩，嫁一个好男孩，两小口永远在一块……”超市里到处飘荡着华仔热情诚恳的声音，提醒人们过节了，来来来，快备年货啦！方小言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抓起几包泡面两瓶可乐，穿过收银台的人流，到自动收款机上匆匆扫码付帐，飞也似地离开了这一团团口罩捂着鼻脸疯狂采购的人群。

外面是春笋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疾驰而过的小汽车贴着黑色的地面发出嘶嘶的蛇吐信子般的摩擦声。街上阳光刺眼，四季常青的乔木，以及那种一大簇一大簇挤挤挨挨让人怜爱的淡紫色花儿、一朵朵骄傲地仰着明黄色脸颊的小雏菊花儿交错拥抱在街角的绿化带上，普陀区曹阳路看不出冬天的痕迹，整个魔都都让方小言踏不上节奏，他头上的天和脚下的地都是飘的。除了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身上穿着的胖胖羽绒服。年轻女孩们都是卫衣裙子，有的超短裙下面还是光溜溜的脚杆子，直到和采薇在一起了，方小言才知道那种光腿神器，其实是外表看起来象大腿的肉色裤袜，它里面其实是有绒的，让女孩们显得既苗条又保暖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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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采薇是方小言他们班的班花。她和方小言一样也来自小县城，不过，方小言的老家在十八线，湖北省武穴市，靠近长江的一个小县城，采薇是江苏包邮区的，虽是县城，可她家开了工厂，家里条件比方小言要好。在他们就读的上海大学里，方小言并不突出，他只是一个想跳出农门的青涩少年。

方小言忘不了，他曾经是那么盼望着离开家乡。祖祖辈辈住在余川镇仰山村，作为家中独子，他从小就看不上屋后的几亩山药地。想寻求改变，和普普通通的小镇青年一样，方小言只有一条路，读书！考上上海这个重点大学后，他就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就要去最远的地方！耳边再也没有爸妈唠叨，他哼着“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2012年，十七岁的方小言背上简单的行囊出发了。在学校他努力学习专业知识。也许是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吧，采薇很快注意到了他，经常跑到方小言面前问他专业上的题，熟悉了以后，他俩会经常到图书馆学习，去学校餐厅吃饭。和这么一个高挑苗条的漂亮女孩在一起是件让人开心又有面子的事情，大三时，方小言鼓足勇气向采薇表白。她忽闪着大眼睛，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方小言脑子一片空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忽然没有了底气，面红耳赤，声音嚅嗫。这时，采薇却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跑开了，方小言摸着滚烫的右脸，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跳出了嗓子眼。这以后，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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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很快毕业了。采薇说，要留在上海，她喜欢大城市的环境，还有这里的气息和味道，靠近水的城市，空气都是湿润的。陆家嘴太贵，苏州河也行，打开窗户可以看到水面上若有若无升腾的雾气。方小言说，他会在上海奋斗出一个未来给她。两人都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但他俩的公司一个在闵行一个在普陀。为了方便女友工作，方小言就在采薇公司附近小区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而方小言上班则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每天他都得在挤得缺氧的地铁上晃荡得几近窒息才到达自己上班地儿，晚上回到租住房里，整个人象散了架，他四仰八叉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不想动。采薇的性格大部分时间沉稳缓性，说话做事慢吞吞的，她猫一样悄悄地在出租屋里走动，慢悠悠地鼓捣出一盘蔬菜沙拉，番茄面条上躺着金黄黄的煎鸡蛋，夜里九点多了，他早已饿过了头。他放倒坐在身边的采薇，一起滚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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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上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拎着包去上班，身体里还有股憋着的尿意，是出门前看到洗手间里有人忍住没敲门的战果。打算去地铁里的公厕解决。唯一让方小言觉得欣慰的是，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停在小区门口的金丝绒座椅豪车——只要5块钱，就能快速送到地铁站。

那两年，方小言不太把身体健康放在计划的备忘录里，三餐不定时，胡吃海塞，时时熬夜，看着对楼的灯光一盏一盏有节奏地熄灭，手指摸着发烫的键盘，萧索又安稳，仿佛摸到了内心的开关。

和他们一起合租的，是方小言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亮亮，以及一对情侣小吕和小李。亮亮是住隔壁，春天里雨水恣意的周末他们一起窝在他的屋子里看电影，宜家的懒人沙发，他腾出来给方小言坐。出于回报，方小言常请亮亮过来吃晚餐喝啤酒。住在对门房的情侣很少与他们互动。那扇赭色的房门始终紧闭，就算方小言友好地敲门送点零食水果，小吕或小李也只开个门缝，探出半边脸，好像门里面有什么秘密。听说，小李已经辞职在家备考注册会计师，小吕换了一个工程师岗位，薪水也涨了一倍。

采薇穿着连衣裙在镜子前踮脚转圈的样子，像只优雅的白天鹅。她很少逛街也不买化妆品，所有衣服都是从网上购买。方小言和采薇的工资加起来每个月有2万元，除去日常开销和房租，只剩下6000元左右。方小言不敢跟同事聚会，唱个K花800元会让他难受一天，校园里的优越感早已消失殆尽。他还有很多话没和采薇说，一个公司几百人，随时都有可能被裁员，真正能晋升管理岗位的有几个人？百里挑一都是奇迹，像他这种没有关系和背景的，想要一飞冲天太难了。什么时候才能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一个安稳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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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间里，采薇担得起“温婉贤淑”中国式传统美娇娘的称号，脾气好，为人处事细腻周到。她仅剩无几的凶悍娇嗔，暴露在她和方小言吵架的那面。两个人的声音夹杂着不甘与不舍共存的微妙情绪，你来我往，分庭抗礼，互不相让，厮打起来的狂热，几乎让人忘记他们刚刚还是一对岁月静好的爱人。

那天喝酒，方小言对亮亮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其实是个伪命题。两个异乡人，在上海这座龋齿难生的城市里，努着脖子地想要探出一块空地来供养纯粹的爱情，太难了。每天醒着的时间是16个小时，真的很疲惫，已经没有精力去照顾女友的一些小情绪了，在决定结婚的这一年，面临的是房子、社保、婚龄，两个家庭间的锱铢必较，以及考虑到下一代教育问题时产生的分歧。他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交流也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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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亮说，1845年，梭罗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从康科德镇上借来一把斧头，远离人群，独自来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深处。斧头是他唯一的工具，用来砍松树，削木料，立屋脊，他用大自然馈赠的天然材料，建造了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脱离社会关系，只面对基本的生活事实，与中国古代隐士避世之愿念不谋而合。但也仅仅维持了两年而已。瓦尔登湖或许是每个人内心的一片桃花源，武陵已去，大梦不再。梭罗早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看清的事实：文明是自然的侵蚀者，可又有谁能阻止的了社会化滚滚向前的脚步。疲劳过度的理想主义，终有一天对房价皈依。崇岳，莽原，大山，广川，密林，麦田，在诗人的笔下拥有无尽价值并属于每一个平凡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放在今天，即便是超级网红陶渊明想要傍山而居，都得先掏钱。

方小言想起了《东京女子图鉴》中的女主角绫，一路披荆斩棘，最终仍旧不过是惊慌都市中背负着坚硬外壳的游离者。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买了房，40岁时在马路上看到其他闪着光的女性仍旧会侧目，激发战斗欲的作女。然而，现实版“上海女子图鉴”这幅活色生香的时代拼图里，这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从小城里出来的“绫”中最上进、最为出类拔萃的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在大城市中最终获得安隅之所，她或许没有抵达，但绝对没有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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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们租住地附近小区的房价大约在55000元一平米，七号线开通不久，房价已然如开水沸腾溢出的状态，每天一睁眼，就是一个新的价钱。“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房子，可是除此之外，真的找不到拯救孤独的办法了。”采薇搬出出租屋的那一天，流着眼泪对方小言说。

房子在如今的社会里早已不单单是居住场所，层层剥茧之下，最终摊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家庭，一种选择，生存的细雾与慈悲。和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还有婚姻、教育、医疗、社保，无论从哪方面理解，房子的意义都并不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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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将来的寄望是一种苛刻。那个时候，方小言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总觉得眼前的窘迫、拥挤和杂乱无章都是暂时的，生活主导权在他自己手里，只要愿意，可以随时离开，去追寻更轻盈的属于真正年轻人的理想世界。事实上却是，每个人都一样，都是等待季节性阵雨的沙漠植物，老天不赏面子，便只能选择拼命扎根生存下去。

搬离这里之前，小李在屋子里穿上了婚纱。方小言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在上海买房，按照他们的存款，在二三线城市全款买套舒适的房子绰绰有余，但这意味着要放弃这些年里在上海积攒下来的优渥资源。前进或妥协，又有什么分别。

采薇走后，方小言更加肆无忌惮地熬夜。打游戏，喝酒。他晚上精神抖擞，白天萎靡不振。比海更黑的深夜，他一个人睁眼到天亮，迷迷糊糊中，方小言常重复同一个梦境：武穴老家的院墙，斑驳的大门，飘出阵阵饭香，眼看一脚就要跨进门去。正当这时，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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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言的母亲打来电话，问他过年能不能回家，她说他爸爸病了，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方小言有些烦燥，一定是母亲在老家安排了相亲。对于儿子的婚事，做母亲的十分着急，她盼着早点做奶奶，这是他们这一代们活着的最大寄托了。

年前，方小言辞了职。买好回家的车票，他把自己卡上的余额都转给了采薇，再见了，上海！我一无所有地来，就让我干干净净的走吧，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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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经常在梦里回不去的那扇大门，方小言终于踏实了。喝上妈妈做的山药汤，吃着野山笋，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武穴的天真蓝呀，早晨起床可以听到鸟儿清脆的鸣啾声。滨江小城的宁静，使他的心灵彻底放松。闲散在家，享受着睡觉睡到自然醒的小城生活，让他一扫大城市生活挤地铁上班生活的疲倦。小城的人们走路也是慢悠悠的，不象上海，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人流。慢悠悠的步子，仿佛他的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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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言的爸爸真的病了，是骨折，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家附近一家建筑工地做事，搬砖时不小心扭伤了脚。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看着父亲已变得有些驼背，他曾经从未想过有一天父母会离开，他以为自己有任性和闯荡的资本，而现在，方小言下定决心留在武穴。

是时候换一种活法了。怀揣着几本过硬的专业证书，方小言通过了一家公司的面试，实现了职业转变，月薪8000。他想，大城市高涨的房价因为囊中羞涩没法下手，回到武穴却不一样，5000多的房价，公积金可以贷款首付，买套房子，把爸爸妈妈接到城里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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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武穴楼市有十几个楼盘。近几年随着城市发展，武穴城区面积扩大，政务服务区都搬迁到城东去了，城西老城区享受城市便利，但部分开发商却把房子建得太密集，新城区目前的配套还没有跟上，方小言比较看好沿江地块的楼盘，他需要一个房子，既能容得下肉身、也能容得下他的理想和爱好。

很快，万达旁边的升华.翡翠一品.央玺小区便走进了他的视野。他带上父母一起来到小区，随着销售人员的介绍，方小言才发现武穴的房地产开发水平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其开发理念、绿化配套、容积率、设计风格、户型亮点等都与大城市轻松接轨，让方小言心里暗暗称奇，尤其是他们140㎡的四房两厅户型，首付价格刚好在他的预算范围之内。爸爸妈妈看了样板房，对户型、环境也十分满意，唯一担心是离方小言目前任职的公司有点远，方小言笑了：爸，我在上海可是每天花几个小时在地铁通勤上班的呀！武穴小城开车一个小时可以游览全城区。方小言的母亲打断父亲的话说，老头子，小区对面就是万达广场，买菜方便，学校也近，以后带孙子看电影玩游乐场上学校都是分分钟的事，咱老两口荡个坝逛个滨江公园出门就到了，这房子好，你就别犹豫了。方小言的父亲一向是个妻管严，望着老伴一个劲点头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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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定房签合同了”。方小言告诉置业顾问小宋。

“等一下”有人在身后轻轻说道。

方小言的身体象被钉住了一样，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是的，那是采薇的声音。他艰难地转过头去，他看见了穿着米色大衣和黑色筒裙的采薇，正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过来。

“为什么，你……”

“我不能来这儿吗？”采薇看着他的眼睛，说，“小言，你已经在这儿有一套房子了，我订的……”

“采薇，为什么，为什么你来武穴，也不告诉我……”方小言突然冲上前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因为，因为，这儿也是我的家，我们的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啊，不是吗。采薇喃喃地说道，泪水着她的脸颊流到了方小言的嘴里，他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吻着她的脸，她的泪，她的唇。

小言，我们的钱，可以在武穴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还是江景房，看，母亲河就在我们的脚下，她多美！

在他们的前方，长江大堤象一条绿色的玉带蜿蜒而上，静静的母亲河，江面是那么宽阔、辽远。她在他们的脚下义无反顾地奔流向东。紫色的烟岚在白色的江面上萦绕，层峦起伏的将军山在江对岸勾勒出一幅水墨浓淡，一只江鸥扑扇着翅膀在近处的丛林上空翱翔，后来，它停在了那片芦苇沙滩上。

方小言的心，也终于“着陆”了。